貝多芬晚期的藝術境界

――楊燕迪教授在上海音樂學院的講演

一、  中期／晚期貝多芬：從“人定勝天”到“天人合一”

對于貝多芬（1770－1827），我們似乎已經非常熟悉。辭世一百八十周年以來，貝多芬早已被公認是整個（西方）音樂史中最具代表性、最有影響力的偉人巨匠。漢語世界中對貝多芬的認識，可用一句大家都耳熟能詳、頗富文采的話語來作概括――所謂“集古典（主義）之大成，開浪漫（主義）之先河”。另一句解釋貝多芬作品內涵的口號式箴言是――“從痛苦走向歡樂”，同樣極富感召力。一般而論，我們好像滿足于這樣的界定，不再作深究。

眾所周知，貝多芬的音樂創(chuàng)作可被明確地劃分為早、中、晚三期。而人們最熟悉、上演頻率最高的貝多芬作品是他的中期創(chuàng)作。音樂界已經達成共識，1802年之前可被看作是貝多芬的早期。此時的貝多芬雖已在維也納顯露才華，站穩(wěn)腳跟，但創(chuàng)作內涵和風格尚顯稚嫩。1802年至1803年間，貝多芬因患耳疾而經歷了一場痛苦的精神危機――他幾近崩潰，并寫下一份《海立根施塔特遺囑》。令后人永遠感佩不已的是，憑借藝術的力量貝多芬戰(zhàn)勝了自我，并由此步入創(chuàng)作的成熟期：也即貝多芬的中期。而標志這場精神勝利的一個物質性結晶，就是那部極為著名的《第三交響曲》（“英雄”）。

自此至1812年，貝多芬在十年的時間中，創(chuàng)作了一大批彪炳史冊的著名杰作。目前在音樂會中頻繁亮相的貝多芬曲目，許多都出自這一時期：包括《“華爾斯坦”鋼琴奏鳴曲》、《“熱情”鋼琴奏鳴曲》、《第五交響曲》（“命運”）、《第六交響曲》（“田園”）、《拉祖莫夫斯基四重奏三首》作品59、《小提琴協(xié)奏曲》、《第五鋼琴協(xié)奏曲》（“皇帝”），等等。這些作品不僅上演率極高，而且對后世的音樂發(fā)展產生了難以估量的強大影響。可以推斷，鑒于貝多芬取得的高度藝術成就，即便他在42歲中年時就此輟筆，他也完全有資格成為整個音樂史中處于最高等級的大師之一。

為此就不難理解，人們往往習慣于從中期風格的角度領會和認識貝多芬。總括而論，中期的貝多芬，典型地體現(xiàn)了“英雄”風格。在音樂技術上，貝多芬的追求集中體現(xiàn)為“擴展”：他全方位地開掘了當時音樂語言的各種潛能，具體做法如曲體上的大規(guī)模擴張，篇幅和長度的超常規(guī)擴充，主題／動機樂思的高密度運作，和聲張力的大幅度提升，以及節(jié)奏沖力的高強度處理，等等。在精神內涵上，這一時期的貝多芬創(chuàng)作，不妨用“人定勝天”這一成語來定位。需提請注意，這里的“人”，不僅指集體的人，更是特指個體的人。貝多芬的中期作品，明確體現(xiàn)出強烈的個人主動性和個人性的英雄主義，從而對人的積極力量作出了全面肯定。顯而易見，這種帶有強烈現(xiàn)代感的個人意識，正是啟蒙運動和法國大革命的思想遺產。貝多芬經由自己獨特的個人（生平和藝術）體驗，通過聲音的特別方式抓住了時代的脈搏，發(fā)出了時代的最強音。這也就是為何我們后人每每聽到貝多芬的中期作品，依然會感到心潮澎湃乃至熱血沸騰的原因。

但是，在1812年之后，貝多芬的創(chuàng)作陷入了低潮。隨后，其作品風格與表達內涵發(fā)生了明顯的轉向。“貝多芬的晚期風格”從中艱難浮現(xiàn)，最終在1817年至1818年間成型，并保持至去世。貝多芬最后十年的創(chuàng)作，由此成為獨立的風格單位，標志著嶄新的藝術境界。

那么，這是怎樣一種境界？在貝多芬中期如此壯觀的景象之后，如何還能想象更為卓絕的藝術景觀？

這正是貝多芬晚期創(chuàng)作所要給出的回答。一個對世界、對人生、對藝術懷有堅定自信并取得全面成功的音樂家，隨著暮年來臨，重新開啟自省之路，通過透徹的再次思索和體察，終于修煉成為一個洞悉世界、并達至涅